摩登天空音乐节和草莓音乐节都在创办第二年就让沈黎晖赚到了钱，但他很快又拿赚来的钱去养新的音乐节　　

5 月 3 日的通州运河公园，2014 北京草莓音乐节进行到最后一天，照理说，主办方摩登天空的总经理沈黎晖这时候已经可以松一口气了。通常第一天是最紧张的，设备没有完全到位、各部门工作刚刚启动，他还需要跑前跑后地调度指挥，而且多半没心情吃东西。到了第二第三天，他偶尔还能抽出空来，在主舞台听听自己喜欢的大牌乐队，或者到相对冷门的舞台看看新乐队中是否有“潜力股”。

然而今年的这一天并不寻常。下午，沈黎晖接到了气象台的 8 级大风预警，这意味着当风力真的达到这个数字，所有户外活动将必须停止，被安排做压轴演出的最重量级的艺人便无法上场。对乐迷来说这可能是无法接受的事情，尤其有些人千里迢迢坐飞机赶来，就是为了某一支乐队。

密切关注风力情况的同时，现场的工作人员也开始为最坏的情况作准备。晚上 7 点，他们已打开了所有安全疏散口，切断了所有临时电源，放倒了所有场内指示牌。

7 点半张曼玉登上“草莓舞台”，才唱了两首歌，沈黎晖在后台看到风压表上瞬时风力已达到 9 级，舞台的塑料棚顶也掀开了一角。尽管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，首次以歌手身份亮相的女神显然不甘心草草收场。但舞台导演打断了她，告诉观众演出不得不暂时停止，接着回头望向沈黎晖，征询他的意见。“不是暂时停止，是必须结束!”

沈黎晖事后回忆，自己当时的想法很坚定：“我现在还是认为这个决定是正确的，因为你不知道后面的风力情况和舞台电力情况，有很多隐患，如果大家不走，后面我们再说没办法继续，问题会更多。而且那种情况下，压轴的 HIM 乐队是不可能上台演出的。”

这个艰难而坚定的决定使今年的草莓成了沈黎晖“最难忘的一 次音乐节”。相对北京的主动喊停，5 月 1 日在上海他则不得不面临被动的局面。混乱也发生在张曼玉的演出时间。虽然主舞台“草莓舞台”从下午开始就人满为患，但观众数量在张曼玉上场前后达到高峰，因此现场的公安人员决定临时封闭舞台，只许出不许进。据摩登天空上海的工作人员透露，在他们看来当时场地并没有达到容量极限，被关在外面高喊“退票”的观众至少还可以放进去一半，可是决定权不在他们。

举办音乐节的刺激之处就在于，无论多么有经验，无论事前准备多么周全，突发状况还是不能完全避免，还是会被骂组织不力。不过沈黎晖不怕挨骂，他自称已经变成一张黑纸，没那么脆弱，对他来说，做摩登天空这个公司，就是为了寻求刺激。

如果摩登天空开始做餐饮，你不要惊讶

五一假期过去一周后，摩登天空位于百子湾路苹果社区的 LOFT 里还堆满了从现场搬回来的物料。这个以橙色为主色调的办公场所是开放的，沈黎晖位于二楼的办公室是唯一的一个房间。他是个注重形象的人，原本忘了采访是带拍摄的，想起来后立刻喊人去找来一身适合拍照的衣服。采访开始时他整个人窝在椅子里，但摄影师到了之后，他就坐直了。

这是个看起来很散漫的公司，上午基本没有人，晚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关灯，可以带宠物上班，员工们奇装异服，17 年来从未打过卡，人手不够家属凑，面试最后一轮主要由沈黎晖来判断气场合不合……然而仔细观察，会发现他们也不是真的散漫，办公室里到处贴着项目进度表，内容、时间和负责人排得清清楚楚，因为音乐节计划一旦公布就必须完成。那天留在总部的员工不多，因为接下来的周末，草莓音乐节将在西安和深圳开演。

沈黎晖原本穿着摩登天空自己的品牌 Modernsky Labb 出品的黑色T恤，给记者倒了水的纸杯上印有草莓音乐节的 LOGO，用于装点办公室墙面的则是旗下新裤子乐队的彭磊的画作——这个公司给人的感觉是就快要能自给自足了。除了出唱片、举办音乐节和演唱会，摩登天空已经把触角延伸到了时尚艺术和生活方式领域的各个角落，与之签约的除了音乐人，还有视觉艺术家、插画家、设计师等等。时尚设计师 Masha Ma 将与 Modernsky Lab 共同推出合作款商品，现在画廊的负责人黄燎原也在为摩登天空工作。“如果有一天摩登天空开始做餐饮，你们不要惊讶，”沈黎晖说，“音乐节的餐饮也需要提升，我们将来可能会有一个专门负责食品的部门。”

事实上沈黎晖希望摩登天空成为一个消费类的公司，当然是从音乐出发的消费类公司。“我们的 Modernsky Lab 项目很多产品，没什么界限，在音乐、艺术和时尚板块都有人，也做艺术展。未来我们还会开摩登天空的体验店，包括 Livehouse、艺术中心、商店、咖啡店，总之是一个城市里最酷的人聚集的地方。”他设想体验店里卖的很多是自己的东西：“能够体现我们怎么看食材、怎么看咖啡，说到底就是生活方式，通过日常的场所呈现我们觉得有意思的事情，这也是我觉得很刺激的，我将来可能会花更多时间在这里，音乐节让他们去做，我喜欢做新的事情。”

我们公司就是一个“作”的历史

沈黎晖最初为人所知是作为清醒乐队的主唱，这支乐队在 90 年代颇有名气，在北京地下音乐圈尤其风靡。然而当时的唱片行业是几大巨头分食天下的局面，独立音乐人发行唱片难度比现在更大，为了给乐队出唱片，沈黎晖在 1997 年创立了摩登天空。当时的他觉得，做一个独立厂牌的小公司是一件很酷的事情。摩登天空的成绩单也确实很酷，他们赶上了唱片业辉煌的末班车，早前签约了新裤子、果味 VC 等乐队，前三年便卖出几十万张唱片，1998 年还推出有声杂志《摩登天空》，销售情况也相当火爆。

随着唱片业的衰落，摩登天空也遭遇了商业上的惨痛失败。正版卡带和CD滞销，杂志也卖不出去，最低谷时公司欠债两百多万，员工只剩下负责发行和版权的两三个人。2002 到 2003 年间，沈黎晖别的什么也不干，整天在录音棚待着，和乐队录唱片。当时他们的录音棚在花园桥的一个地下室里，设备非常简陋，“但那两年我们出版了很多好唱片，所以设备和好音乐没有必然联系，可能指标是差的，但是音乐是真的音乐”。现在回想起来，他觉得纯粹躲在音乐里是种逃避：“音乐是麻醉剂，让你逃避现实。其实那时候唱片也不卖啊，但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不断录音、不断工作，乐队也没太多目标，没什么商业活动，除了做音乐不知道还能做什么。”

2003 年还发生了一件令摩登天空的财务状况雪上加霜的事情——他们和竹书文化联合举办了山羊皮乐队 (Suede)的北京演唱会。“我们当然赔了钱，但那是我的一个梦想，真是梦想。”

另一个成真的梦想是发行 Radiohead 唱片《Kid A》。由于觉得《摩登天空》杂志的受众与 Radiohead 的受众接近，EMI 唱片公司找到了沈黎晖。沈黎晖对公司的人说：“必须不计代价把这事儿做好。”因为他在北京工艺美院学过印刷，最后唱片的印刷效果甚至超过了英国，但其实当时国内已经有 Radiohead 的盗版唱片了，所以他们还是亏了，好在发行量才两千张，亏得不多。“后来 EMI 又问我，你们愿不愿意继续呢?我们出了个乐队叫 Coldplay。我说这就算了吧……”

让摩登天空扭亏为盈的是一些没有风险的项目。2004 年，沈黎晖停掉了《摩登天空》杂志，为品牌做一些和音乐相关的产品，比如音乐手机的内置音乐、互联网社区、音乐电子杂志等等，还和苹果联合推出一款以摩登天空命名的限量版 iPod Shuffle，赚来的钱用于升级录音设备、发行少量唱片和还债。两年后，债还清了，他又觉得这些稳赚不赔的事情不刺激了，准备投身现场音乐，创办摩登天空音乐节。“作死就是了，我们公司就是一个‘作’的历史。”

张曼玉非常想去纽约唱

草莓音乐节创办至今已走到第六个年头，逐渐从一个相对小众的音乐节变成了一项受到普遍关注的大型活动，也是目前国内最大型的户外音乐节。2008 年，摩登天空的核心成员还得操心赞助商的产品卖不卖得出去，现在沈黎晖想的则是在市场最为成熟的北京和上海减少赞助商，从而进一步降低赞助费在总营收中所占的比例，让票房成为盈利的绝对主力。“赞助情况可能今年好明年不好，难道不好就不开了吗?所以还是票房最重要。”今年京沪两地共 25 万张左右的门票在开演前一周就已售罄，综合营收达到四千多万，尽管数字的增长并未达到预期，但沈黎晖也已基本满意。

摩登天空音乐节和草莓音乐节都在创办第二年就让沈黎晖赚到了钱，但他很快又拿赚来的钱去养新的音乐节。今年草莓计划进驻 12 到 15 个城市，目前已公布了 10 个。摩登天空音乐节则预计会在下半年登陆纽约中央公园，沈黎晖说张曼玉非常想去纽约唱。

摩登天空在纽约设有一个办公室，说是办公室，其实现在只有一个叫 Michael 的美国人。这个传奇人物从 1996 年进入唱片业，曾在美国许多大唱片公司供职，可是 2006 年，他看中了中国的音乐市场，给摩登天空写了一封 Email，要求来免费工作三个月。当时沈黎晖感觉是被他忽悠了三个月才成立了纽约办公室，可是 Michael 除了经常喝醉以外倒也靠谱，2007 年第一届摩登天空音乐节，Michael 帮忙请到了 Yeah Yeah Yeahs 乐队，现在音乐节邀请国外乐队的事也都由他负责。沈黎晖说：“Michael 是个聪明人，加入摩登天空是他最正确的决定。”

Cut Copy、 Justice、Club8、Explosion in the Sky、HIM……今年的草莓音乐节上，国际乐队的阵容已相当强大，不过沈黎晖的愿望清单上，还有数十支乐队尚待邀请。“其实每年我们预订的名单和最后公布的都有很大差距，”沈黎晖说，“有些乐队请了四年都没请来，比如 Franz Ferdinand 每次都答复‘可以啊’，甚至主动说这个档期他们有时间，但每次都阴差阳错。”今年本来 Prodigy(神童乐队)已经同意了，但最后由于他们定了在西班牙的演出而错过了。“Michael 一直提醒我们，说这个乐队很麻烦，设备太多，但我觉得没问题，可能最终我们确实没准备好吧，要请一个乐队，意味着所有的硬体和接待都要能达到这个乐队的要求，要有配套的系统。”

沈黎晖还记得山羊皮来开演唱会那次，列了一个两页的清单，告诉他们后台要准备什么酒、哪个牌子的零食，竹书文化的沈永看了以后说：“你告诉他们我们都没有，这是在中国!”Yeah Yeah Yeahs 第一次演出的时候，也提了奇怪的要求，包括水桶、玫瑰等等，而且不说原因，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们演出的道具。现在摩登天空已经有了一套音乐节后台“标配”，在此基础上根据艺人的级别满足个别要求。

目前沈黎晖请过的乐队，出场费最高的在 20 万美元级别，以后将逐渐增加到 50 万甚至 100 万、200 万。“但是需要一个过程，才能达到这样的体量，因为一个音乐节不光是一个 20 万美元，还要有几个 15 万美元、几个 10 万美元。”沈黎晖喜欢拿足球俱乐部举例子，要组建一个超级战队，各个位置都得有很牛的人，而且音乐和商业缺一不可。“要有超级明星，还要有第二梯队，我们签艺人也是考虑布局的，以前大家觉得这个不是特别能拿出来说，想想足球就比较能接受了，超级球星也是拿很多钱的。”

B=《外滩画报》 S=沈黎晖

B：今年草莓音乐节的主题是“社交网络生活是垃圾，欢迎来到真实世界!”，但其实你是不排斥互联网的吧?

S：当然不排斥，是那些公司太没幽默感了。微信投诉我们，据说他们市场部的头很生气，陌陌也问我们能不能语气缓和一点，他们都和我们有合作。我们就是要坚定不移地和 SNS 合作，而且还要出这个口号，多好玩啊。当然啦，我也说了，后半句更重要。

B：腾讯做了一个吐槽国内音乐节的专题，你看了吗?

S：看了，他们也打电话采访过我，但我觉得他们在采访之前就想好怎么做了。恰恰大家吐槽的不是我最不满意的地方。

B：你自己不满意哪些地方。

S：最不满意当然是要提前喊停，观众的情绪我都能理解。第二是北京和上海都出现了入场速度太慢的情况，第一天是我们的失误，因为上海有一个第三方兑换速度非常慢，观众不会管你是不是第三方，最终损害的还是音乐节的品牌，因为体验太差。北京的进场速度还是没有达到预期，去 年我们有 6 个通道，今年原本计划增加到 20 个，结果由于五一期间的园林规定，只能增加到 9 个。我自己认为 20 分钟到半小时的排队入场时间是可以接受的，不能再长。再一个是垃圾的问题，虽然不是今年才出现的，但因为音乐节越办越大变成了社会新闻，所以垃圾问题已经上升到了社会现象，甚至一代年轻人的素质问题，被放大了。但我觉得放大了也是好事，大家都会重视。

B：摩登天空最近完成了第二轮融资，融资额将近一亿?以前你说你们是一个很“浑”的公司，随着公司越做越大，是不是不能那么“浑”了?

S：浑归浑，账是要管清楚。我确实不关心这些事情，但是责任越来越大，员工和乐迷都很重要，有时候是限制，也是提高。我觉得中国的音乐行业，还没有特别能抗风险的公司，都因为一件事情，或者一个艺人离开就受到很大的冲击。摩登希望做一个经得起风雨的公司，当然如果能成为体量比较大的公司，我觉得也是很酷的事情。以前我们觉得小的才酷，独立厂牌才酷，但我觉得不能老那样。而且那个规则是谁给制定的?我们为什么不能做一个大一点的但是仍然很酷的公司?这个显然挑战更大。如果把这个定成目标，显然要做一些事情。做个小公司，很酷，很容易的。那个对我已经不刺激了。

B：你是出于什么考虑，要收购摩西安的张冠李戴音乐节、云南五百里城市音乐节等地方性的音乐节?

S：我们收购的都是在本地相对比较成熟的音乐节。有两方面原因，一个是团队，把他们的团队变成自己的，第二是因为音乐节应该是比较多元的，不能全部变成草莓，要有本地的不一样出发点的音乐节。这样的局面早晚会发生的，应该早点去做。我们最迟明年会尝试户外的电子音乐节，可能还有小型的爵士、跨界音乐节。当然，如果我们要做一个类型的音乐节，相应也会完善产业链前端的艺人管理板块、唱片版权板块，做音乐节是长期的，还要推动生态的发展。比如我们之前做一个白领感觉的自然醒音乐季，觉得我们现有的艺人都太酷了，于是把豆瓣音乐人几乎全部听了一遍，觉得只有宋冬野和阿肆还行，我就跟版权方说，这两个一定要给我签下来。

B：听说你是不相信市场调查的，当年音乐节还没市场，如果做了调查，就不会有摩登天空了。现在市场培育起来了，比如草莓明年的票价定多少，你们调查吗?

S：还是不做。我说明年涨价 30 块，问你同不同意，你肯定同意也说不同意。所以我们还是内部来判断，而且涨价也是双向的，我们要提高乐队品质或者现场服务，一定得平衡。比如请到了级别很高的艺人，可是票价涨了，你怎么决定呢?关键我们也不能提前确定这个人能来，所以不能提前做调查。我们的参考数据就是前一年的票房，以前是开幕后票卖完，后来提前一天卖完，现在是提前一周。在内容有更大惊喜的前提下，如果场地不变大，你怎么限制人数呢?涨价是一个方法。

B：摩登天空从唱片很畅销的时代走到听歌不花钱的时代，现在现场音乐是你最大的业务，你怎么看版权问题?

S：创作音乐的初衷是表达，人有表达的欲望，而友好的商业模式让音乐人有饭吃。不能说这个模式没有了，音乐人就不表达了。如果唱片公司敢那么想，所有问题都解决了，音乐人只要有人出钱让他出唱片就行了，卖得好不好他就不管了。所以我说唱片公司要比博物馆还有奉献精神。藏家藏了画，画就是你的，你可以不给别人看，但音乐不是，你出钱录出来，大家全免费弄走，只有名义上是你的。你下载下来也不是拥有了这个文件，而是拥有和音乐相关的记忆、感情。互联网把音乐免费我是可以接受的，而且这个变化摧毁一些大公司，反而是我们的机会。如果一直按他们的游戏规则去玩，那我们这种独立厂牌永无出头之日，他们永远在买排行榜第一和颁奖礼。互联网破坏了唱片公司原有的格局，让音乐和听众之间的距离缩短了，甚至不需要唱片公司，音乐也可以到达听众。音乐的传播成本降低了，我觉得是利大于弊的。在破坏的过程中，很多公司倒下了，我们选择继续，因此也是新规则的制定者，我相信会有更好的商业模式。

B：你不讨厌规则?

S：我们已经在制定规则了，不是坏事，有规则才能玩。主要是要公平，不公平合作没法持续。公平就是平衡，随着艺人越来越厉害，话语权变强，你就要给他更多的东西平衡回来。

B：你现在还玩音乐吗?

S：2007

年之后就不玩了。我现在是个无趣的人，平时不知道要干嘛，要么发呆，要么看电影。同时工作也是我的兴趣，和生活分不开，所以我愿意在公司待着。我们整个公司的人都走得很晚，旁边都关灯之后只有我们还灯火通明。我的梦想是有一家 24 小时亮灯的公司，白天这些人来，晚上另一些人来，现在还没实现。我以前可以不睡觉，现在睡特早，我睡了以后希望他们都还在干活 (笑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