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所以演(十三燕)的时候我太有感觉了,新老接替他不服啊。什么都能解决,唯独这个老你不能解决。”
1、
等红灯时司机师傅给家里回了个电话。挂完后他看看我,“您说这壁挂炉,它就是没原来那暖气方便。三个钮功能都不一样。我闺女教了多少次,老记不住。”到了工体一起表,司机少收了三块钱,“我一路想着想着,还是出错口儿了。哎,不服老不行!”
见到王学圻时,我为迟到道歉,老爷子大手一挥,“嗨,没事儿,坐!”比起两年前那次见面,他面色要更红润,阳光透过落地窗打在身上,整个人都比记忆中精神。脱下厚厚的羽绒服,我打量了一下对面一身休闲的他,腰板笔挺,身形健硕,一如既往。2015年,王学圻虚岁七十——我想知道:人是该服老,还是不该服?
2、
王学圻的上一个人生低谷是在七年前。
拍完《天地英雄》之后,五年过去,他没有再拿出新的大银幕角色。现在回头看,他在片中出演的响马头子安大人一角依然经典。但在当时,因为片子票房败北,故事陷入争议,加上姜文赵薇更吸引眼球,王学圻的表现悄无声息地淹没了。
六十一过,那种莫名的慌张就来了。“那时我的感觉就是事业没有任何进展,不知道接下来还能演什么。再就是那个时候,家庭的问题也出现了,非常分神。”
那段时间,妻子回国,结束了二人多年两地分居的生活。结果家庭矛盾却比原来更加频繁。职业瓶颈和家庭危机把耳顺之年的他,推到了人生的又一个十字路口。
他就在那时接到了陈凯歌的电话。
和陈凯歌的合作,始于1984年的《黄土地》。在那之后二十多年,二人接触几乎为零。“不是别的,一联系就会别扭。你就会琢磨这戏会不会有我,为什么没我,他那边也不舒服。所以就好的相处就是不联系。”
没有剧本,不清楚角色,王学圻只知道接下来陈凯歌在时隔《霸王别姬》多年之后,要重拾梨园题材。
从家里搬出来之后,王学圻自己租了一个小屋。跟陈凯歌初步达成意向后,他找了一位京剧老师,每天拿着髯口和靴子从基本功开始练习。
耍刀练功架的时候,他一不留神,刀背儿砸在眼眶上,当时就肿得乌青。后面所有的出镜采访都没法做,回家以后忍着疼,拿吸尘器继续练。
“当时凯歌不知道我背后这些。每天回来都很累,我那小屋自己不烧水就没水喝,烧点水,泡点方便面,吃完继续练。”确定十三燕这个角色之前,王学圻已经自己暗自练了四个月。拍摄时有一个没有剪辑成片的耍刀段落,他不用替身,自己一气呵成。
“亏得有这事,让你在当时可以一心一意。”王学圻说。
3、
“你怎么会想到找王学圻扮演李玉堂?”我问陈可辛。
“他的十三燕演得多好啊。”
这个角色不仅让王学圻接连走上金鸡、金马电影节的领奖台,也让内地港台影坛重新发现了他。牢牢把握的一次职业机会,悄然撬动了一个更大的世界。紧随《梅兰芳》而来的《十月围城》,用大小七个影帝奖项为戏骨的成色锦上添花。
在十三燕之后,陈凯歌交给王学圻的新角色是《赵氏孤儿》中的屠岸贾。就在这个满腹心机、歹毒狠辣的大奸形象即将面对观众时,“王学圻与范冰冰同居”的消息突然传出。
“天塌地陷。”他说这就是当时的真实感觉,。
合作电影《麦田》时,王学圻与范冰冰相识。此后他签约范冰冰工作室。除了演员之外,他还有一个身份,就是职业军人,长期担任空政演员队队长。
“头三天就是睡不着觉,一辈子没有遇到的事。”王学圻回忆,“这是我天天教育我们队演员的话题啊,如果以前在机关你出这么一个事,你还能做人?!”公司怕出意外,专门派一人成天陪着他。“公司年轻人就安慰我说,王老师没事儿,别人爱说什么就说呗,真没事儿。可是我们这一辈受的教育,把名誉看得比命还重要,道德观对我们来说,是天大的事儿。”
没经历这些,哪算是红呢?朋友半开玩笑地安慰他。雪上加霜的是,离婚的消息也在那时被翻出来,故事于是就有了更丰富的解读版本。“后来就这样,一天天熬,等它慢慢过去。”
事实上,王学圻在风波发生的两年前已经和妻子协议离婚。“我儿子也老说我,人在部队呆久了,在家里过得太简单。很多朋友也说我有责任,多少你忽略人家了。开始你是没给人家倒一碗水,到最后,就不是一碗水的事了。累积累积着,就是情感的砝码。”
离婚之前,不算妻子在国外的八年,二人已经分居四年。“人生经历了这些,只会对情感更珍惜。”王学圻停顿了半天,对我说,“当你爱上一个人,千万不要分开。分开之后,俩人不知不觉,就淡忘了,很多感觉就回不去了。”
还有一点,让他始终不能理解:怎么完全没有的事情,压根就没见过的人能给你编得那么仔细?在部队之外,这个圈子到底是个什么面目?为什么很多事情跟自己想象的完全截然相反?
王学圻十几岁就参军入伍,记忆里每天早上,值班员一推门,喊一声“为人民服务,完全彻底”就起床;晚上,他再进来喊一声“提高警惕,常备不懈”,就熄灯睡觉。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,都给你安排好;到了饭点,就去食堂。上午排练,晚上彩排,后天演出,全是规定好的,不用动任何脑子。“当然,你也觉得那是在做一件人生中有意义的事情,”可是,“后来我明白了,只有在那个环境中,一切才是那个样子。离开部队,就不行了,面对市场,面对各种老板,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奋斗。”
4、
年轻人可能很难理解,一个六十岁的军人需要用多长的时间和努力,才能在部队外面的世界找到自己的安全感。他说他说服自己,不拿自己来要求年轻一辈,“土壤不一样了,”环境也在逼着他“去判断、认清、掌握各种方法”,“你太实诚了不行,你不实诚也不行。这就需要很多技巧,现在人们说话不再像部队那样说一是一,现在它有它的规律,他为什么这样呢,因为他也受过骗。就得互相防。”
当然,是他自己迈出的这一步。当年成为团里的台柱子之后,他主动找到年轻人,交代他们接棒,自己出来接戏。他心里惦记着一件事:五年后我回来,依然挑梁演主角。一定不能让年龄把我从舞台上赶下来。
“真有那一天,心里会很难受。因为我亲眼看到过老前辈怎样离开这个舞台。”王学圻说。
那次在化妆间里,年轻的王学圻演的是个龙套,和其他人一起拿着自己的小化妆盒扮妆。身旁站着一个老演员,一声不吭在旁边坐下,半天不动。他一回头,是曾经的大主角。“这叫什么玩意儿?演群众了!”他跟身旁的王学圻说,“曾几何时,我不是在那屋子吗?”隔壁是主角的大化妆间,一个主角单独一间,几个化妆师围着伺候。
还有一次,在人艺演出,已经在话剧舞台上有了一席之地的王学圻在后台遇见一位老前辈,他把自己擦汗的毛巾递过去,“您擦汗吗?”“学圻,你还给我毛巾呢?”沉默一会,老前辈说,“倒退十年,你这个角色我也能演。”“瞧您说的,再过两年,我也演不了。”
“新老交替是自然法则,演员被淘汰,这个事情太残酷了。”王学圻说,“演员你年轻时不懂,老了有经验了明白了,但是你演不了了,你老了,正好跟体育相反,(所以你)总想延长演出寿命,为什么你要减肥啊,要瘦啊,越到老越想明白机会就少了……当你在一片赞誉声中,又没有人再来找你,你就被淘汰了。”
后来出演十三燕时,王学圻最深切的印象,就是脑海里不断出现的那些不得不离开舞台的前辈。“所以演的时候我太有感觉了,新老接替他不服啊。什么都能解决,唯独这个老你不能解决。”
空军六十年大庆时,王学圻以主角身份再次回到话剧舞台上。
5、
很久不接电视剧的王学圻最近又在卫视的黄金档亮相了。在新剧《姥爷的抗战》中,他出演一位留日的机械专业高级人才曹骅鲤。因为九一八事变爆发,放弃日本的副总工程师职位和天皇颁发的奖章回国接任家族产业。原本想与世无争的他,在女儿被日军强暴、女婿遇害之后,认清军国主义侵略本质,最终毅然加入抗日洪流。
王学圻评价这部戏是完全不一样的抗战题材。剧中他饰演的男一号深负国仇家很,还身陷三个不同阵营、国籍的女性角色情感纠葛之中。第一部完成之后,片方马不停蹄拍摄了续集。
“我第一眼看见你,就知道你是曹骅鲤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就希望你安全,你有危险的时候就想帮你。这是爱情吗?不知道。我只知道我疯了。”这是王学圻为片中一个的角色——前来暗杀自己的日籍恋人的姐姐在现场改的台词。在这些年的创作中,这是他在剧组工作的常态。
拍摄《十月围城》时,导演黄建新被陈可辛和陈德森从北京紧急叫到车墩剧组,香港同行不明白王学圻为什么在拍摄的时候手里始终握着一杆钢笔,但是又不好意思直说。黄建新看完素材之后笑了笑,“让他拿着吧,肯定有设计。”
后来那几场戏全部拍完,按照剧情顺序剪在一起之后,真想大白。这支笔的主人,是王学圻饰演的李玉堂的好友、《中国日报》社长陈少白。他在陈少白出事失踪的现场捡到了这支笔。后来的几场戏,他一觉醒来,手里握着这支笔。见物如见人,他就握着这支笔,慷慨激昂地向报社所有人重复着陈少白曾经说服自己的话。
影片结尾,剧本原本的设定是李玉堂抱着遇害的儿子哽咽不已。他在现场改成了痛失爱子的李玉堂嚎啕大哭,还加了一句台词,“我让你这几天不要出门,你不听话啊。”
影帝加身的成功角色,都倾注了创作者更多的心力。当它成为一种创作自觉之后,王学圻改戏的范围就扩大到了对手戏的演员。
“组里的年轻人喜欢说,王老师您这个处理真好。我说不是我好,你们到了我这个岁数,比我还好呢。你经历了,就明白了。不是我想出来,是我年龄到了。这个东西,就看你有心没心。阅历,是演员最大的财富。”
68岁的王学圻已经是中国影视圈无可争议的老戏骨,曾经在心头翻江倒海的那些焦虑,应该早就彻底平息了吧?
《十月围城》里的李玉堂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人物背景:他在内地因为资助革命被清政府捉拿,无奈逃到香港。六十高领,白手起家,重新创业。跟自己从前诠释的经典角色一样,王学圻也开始向一块全新领地毅然拓展。
“《姥爷的抗战》里面的人物非常饱满,我做演员,最喜欢的就是人物。拍摄中因为资金周期,总是会留下太多的遗憾。这次我想用电影弥补一下。”没错儿,中国电影圈年纪最大的导演王学圻将在2015年宣布开机。
其实二十年前,他当过一次导演。当时舞蹈艺术家杨丽萍打算将一部半自传题材《太阳鸟》搬上大银幕,接触众多大导之后,她选择了从来没有导演经验的王学圻。那部命运多舛的电影历经没钱、艰难关机、漫长剪辑修改之后,亮相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,荣获评委会大奖。遗憾的是,《太阳鸟》没有通过审查,至今无缘公映。
为了全身心筹备自己的导演项目,现在王学圻已经离开了范冰冰工作室,自己组建团队。几年下来良好的合作和他父亲一样的为人,让公司同事心情非常复杂。“我跟他们说,你们就让我试一次。我都到这个岁数了,再不试就没机会了。”
剧本的第一稿也出自他本人。决定动手改编时,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,两周没有出门。睡下之后,想到一个情节,马上爬起来写完再接着睡。王学圻感到自己又被一种熟悉又久违的创作热情点燃了。
“其实我自己更喜欢演员,只有这个职业,才能体验各种各样的人生,才能让你觉得不止活了一辈子。”王学圻说,“我本人并没有导演梦。我总是想,既然还是这样喜欢,那就提前做准备,真到了演不了的那一天,我还能导,还能有个事。”
6、
“再好的导演也不能保证每部电影都获奖,市场更是千变万化,”我们聊起市场、命运,还有那些在市场里试验命运的年轻人,“成功绝不是一方面的东西。天时地利人和,(你得)从大到小都赶上了,为什么不能每个都成功呢,就因为赶不上,而这就是市场的魅力。这才有这么多人不断探讨,有这么多人玩命去做,赔本赚吆喝,倒闭,发福,一夜暴富的,这就是市场给人的不肯罢休的一个力量,支撑你往上走。”
“所有导演都有失败的时候,但是他肯定不会就此止步。他总觉得我下一部肯定会更好。我们做演员的也是这样。寂寂无名的时候,总幻想,明年我可能会好一点。明年不行,那后年应该差不多。这一行成功的毕竟少,但是这种总想好一点的念想,诱惑力非常大。”
王学圻前段时间在外滩拍一场夜戏,天很冷,那些演群众的年轻人在寒风中一遍遍重来,喜笑颜开兴致勃勃,实际上只是在一遍遍重复着根本看不见他们是谁的镜头。“当时我就想,这些孩子干点别的肯定也非常优秀,但是还是这一行,对他们充满了巨大的吸引力,我还在想,我要是他我能不能坚持。我走过来了我知道,有的可能是幻象。但在那个时间,他们觉得那个幻象是幸福的。我觉得这个和成不成功不是能比的事儿。
曾经王学圻也是这样年轻的小孩。多年以前,青年王学圻迎来了部队的一次职称评级。结果公布时,偌大一个团里,所有人全部涨一级,唯独有一个人不在其中。那就是他。
他到现在都认为那是人生中最沮丧的一天。下班时,他推着自行车,门口传达室的大爷大老远就喊他。平日里,大爷的老伴儿就拿一筐在附近捡垃圾。每次卖完垃圾,大爷把筐搁小三轮上,老太太坐筐里。到了门口小卖部,两人卖扎啤酒,再来一碟花生米,美滋滋地一起喝着。遇见熟人路口,就乐呵呵跟人打招呼。
那天,大爷也知道了最后的结果。王学圻进了他的小屋,大爷给他泡了一杯茶,招呼他坐下。
“怎么了大爷?”
“小王,我跟你说,我年轻的时候,是恭王府做饭的厨子,每天我都给王爷做菜。这两口子,每天吃饭,那大桌上,有四五十道菜。但是中间那二三十道,就是摆个样子。吃的,也就是眼前这两道。他们俩啊,一边坐一个。打从我做饭那天起,我就没见俩人说过一句话,笑过一回。”
王学圻看着大爷,琢磨了半天明白过来味儿,“大爷,我没事儿,我没当回事儿。”
“哎!这就对了!没关系,你还年轻。人啊,一辈子很长,有钱没用,怎么活着有滋味,咱自个儿明白。”
大爷递过来热气腾腾的茶,王学圻呼呼一吹,咽了一口。那是他喝过的最香的茶。
(采访/文:余楠 文字图片来自《时尚先生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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