钮承泽接受腾讯娱乐专访

钮承泽最近常有惊人之举。他接受冰桶挑战后，众所周知他爸爸生前就是渐冻人。而他的最新力作——献给爸爸和外公的《军中乐园》在釜山首映后，媒体尤其是中国同行纷纷交头接耳：豆导请到你到底是怎么想的？！

这部历史题材电影聚焦的是国民党退据台湾10余年后，被强制入伍的年轻阿兵哥进入特约茶室（军中性工作者工作场所）工作后的各种经历，不仅历史背景敏感，画面也相当儿童不宜。甚至有媒体人打趣说，如果电影想要在内地上映，可能得剪掉全片。

在海云台边见到身着一身红色运动装、戴着墨镜、表情轻松得就像是来度假的豆导，抛出这个问题时，他告诉我们，他其实是非常“纯良、诚恳”地在讲“两岸之间不可分割的一种情感”，并且还想地对广电总局隔空喊话：“我觉得现在中国一个昌盛的国家，邓小平同志也说过‘改革开放没有回头路’，也许是时候去面对（这样的）历史”。

陈建斌身上有父亲的影子，实在无法理性创作

《军中乐园》片尾字幕注明了这个故事的很多细节都是来自史料，但事实上陈建斌饰演的至死都没有回到故乡的山东老兵，绝对有着钮承泽那高级军官父亲的影子。对此，他几乎是无法自控地对我们反复絮叨着，这次他绝对是被命运推动去选择的，“如果我用脑袋去思考，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的”。

腾讯娱乐：我昨天下午看的《军中乐园》，还挺意外的，我想象中它可能是一部宏大的电影，但你使用了比较多的私情绪来处理。

钮承泽：我本来就是一个喜欢讲人的作者，我常常也在讲我跟魏德圣之间的差别，魏德圣站出来就是大的，我拍出来就是小的。我当然对历史有极大的兴趣，对那些人也有极深的情感，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拍成这样。我如果用脑袋去思考，我是不会做这个样子。因为它两岸不讨好，皆非政治正确，可是我又不得不拍它，因为我看到了这个民族的哀愁。

腾讯娱乐：因为您在片头注明是献给你的外公和父亲，那么老张（陈建斌饰）那个角色是否可以说对应的是您外公？

钮承泽：这个不是，我外公是个将军，高级知识分子，我分亲也受了高等教育，报考军校。但是他们都跟老张一样，在1949年的那次迁徙中离开家乡，来到台湾，终生未能回去。

其实我想献给这一整辈的人，很多人忽然就从一个纯朴农家娃变成一个战争机器，通常终生不得嫁娶，无家无业无子，生命后期流落到社会底层。我很心疼他们，很想为这一整辈人留下一些什么。

腾讯娱乐：所以你在老张身上集中了很多戏剧性的细节？

钮承泽：比如老张对娘的思念绝对就是我的父亲。我亲眼看着他在两岸还没有真正交流之前，透过日本的朋友找到北京的家人转了信。那时他每天不是写一堆家书，就是读收到的家书，而他那时已经是一个渐冻人了，一天天消瘦下去，那是他唯一的寄托。后来他住院了，我奶奶去世了，没有人敢告诉他。他不能说话，但常常通过拼字板问奶奶怎么了，为什么好久没她的消息，非常让人心酸。

那一辈人其实我认识很多。我们家就有一位老张，退伍之后来我家工作，相当于给我外公当管家。他脾气又臭又硬，很幼稚，跟我一个小学生会吵架到互吐口水。他五十多岁去相亲送礼，相不成要把那个礼物讨回来。

到我拍了这个故事，才发现在那个日渐衰老的躯壳之下，幼稚来自他们当年被国军带走的那一刻，再也没有长大。

腾讯娱乐：你倾注了很多感情在很多那一辈的人物身上，那么可不可以说年轻的阮经天代表的就是你的视角，他跟每个人物都有一些勾连，但他其实是一个旁观者。

钮承泽：是透过他的眼睛，我们看到了这些人、这个时代。但也许你说的没错，那就是我自己。

腾讯娱乐：这么说的话，是否可以说你这次的创作本身还是有很强烈的理性在控制感性的？

钮承泽：其实，我这整趟旅程都是神秘不可测的，如果重来一遍，我真的不会这样选择。我本来只是一个想拍一些有内容的商业电影的导演，我前几部作品也都这个轨迹上。《LOVE》之后，我本来是要跟内地合作一个很大型的动作片，因为很难做，正好在这个空档我想说拍一个小片，后来不知怎么就被推进了这个事情，我整个人被改变了。我接下来就是想要像唐吉诃德一样，不断地想要透过我的作品，能够让这个世界多一些了解和珍惜。

知道如何取悦观众，这次选择不这么做

对于称投资达到2.5亿新台币（5000万人民币）的《军中乐园》来说，不在内地上映恐怕很难收回成本——影片迄今为止在台湾上映整整一个月，票房还不到3000万新台币，已经足够说明问题。可是，这位一直致力于做商业片领域“老艺术家”的豆导，就是想要在《军中乐园》背后当一次冲撞风车的唐吉可德，没得商量。

腾讯娱乐：影片中间有一场戏就是两岸的喇叭对着播放宣传语，那场戏让我想起朴赞郁导演的《共同警备区JSA》，虽然表面上写的是南韩和北朝鲜士兵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，但实际上是想说他们其实是很相似的。

钮承泽：是的，一模一样，所以说这个民族太荒谬了。

腾讯娱乐：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家人。

钮承泽：是这样的。你知道吗？其实我还剪掉了一场戏，是老张跟小宝坐在海边，小宝拿出那个家书时，路过一个士官经过还给他敬个礼的那个士兵，在海岸边发现一个蛙兵游过来，就打起来了，结果发现是表兄弟（因为厦门金门就是对门嘛），从小一起玩到大，十几岁以后就再也没见面了，在生死搏斗时才发现是自己兄弟，那该怎么办啊？可惜后来剪掉了。

腾讯娱乐：像这样被剪掉的戏还有很多么？

钮承泽：我拍了很多，包括前面比较搞笑的那些东西，观众看了会爽的后来都剪掉了。因为片子有限，不能太贪心，所以我放掉了那些对票房的执着，对观众的掌控欲。这是我当导演以来笑声最少的一部电影。

腾讯娱乐：说到掌控欲，我想起了茶室中的一个长镜头和一个主观镜头，感觉你这次虽然很感性，但也玩得很嗨。

钮承泽：确实我对长镜头是有执迷的，你看我过去的作品，这次已经非常压抑。（忽然转头）你跟张大春一样，他也特别喜欢那个主观镜头。其实我本来有更多长镜头的，后来因为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，就没有放那么多进去。

腾讯娱乐：总得有所取舍。

钮承泽：如果电影可以把脑袋里想的东西拍出来，那就牛逼了。你们不要以为拍电影都是影展、采访、明星光环，其实是无尽的等待、消耗，并且你往往只能拍出来你脑袋里的几分之一。我们的电影剧组有100多号人，在内地已经算少的，有一次我跟徐克聊天，他说我（《林海雪原》剧组）700多人啊！你想想看，那么多人，来自五湖四海，不同专业，你怎么统筹，真的不见得能够尽如人意。

剪了情欲戏也不影响创作，其他的嘛，懂了就会让我上

采访进行到一半时，豆导忽然大喊了一声“导演！”，然后就像《色，戒》中的梁朝伟一样，从我眼前离地飞奔了出去。回头定睛一眼，原来是陈可辛导演恰好经过这里，被豆导逮个正着。就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闪光灯中，两位导演窃窃私语地交换着对彼此参展电影的看法。谈到《军中乐园》的内地上映问题时，我隐约听到陈可辛对着豆导满脸赞赏地频频点着头，联想到他刚刚在《亲爱中》实现了“吐槽”国家机关工作人员，真的只能用三个字来形容许多华人导演们经历中这神似的一刻：你懂的。

腾讯娱乐：还有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，在军中性工作者和大兵的情欲场面的处理上，有两场很极端的戏，一个是阮经天和万茜的情欲戏，性感却又戛然而止，却在结尾时幽默地展示了所有军中性工作者的工作方式，为什么会做这样的设计？

钮承泽：我那个时候其实很挣扎，阮经天和万茜的那场戏确实是非常必要的，因为在那个压抑的环境中，他俩就像是对方在大海中漂浮时遇到的一块浮木，分离前夕一定会迸发情欲的。但我又不想消费她们。有一天我豁然开朗，把每个性工作者当做我的女神，这就是我的“正确”，虽然我其实拍了一个不太正确的题材。所以它最终是戛然而止的，没有越过那条线。

腾讯娱乐：王伯杰的故事在中间戛然而止，却出现在了结尾一张明显是合成的照片上，你曾在昨天的发布会上说那是美好的祝愿，但是照片上的王伯杰看起来不太高兴？

钮承泽：我问你，那个时候就算游到了对岸，就一定是幸福的吗？你知道吗，我看了很多照片，大伙真的都是那样一张脸。

腾讯娱乐：所以就个结尾似乎也应了你放在片头的那句话，“没有对错，这就是你的命运”？

钮承泽：不会，我倒是没有这么悲观。像我现在去台湾校园，不是为了宣传，真的是跟年轻人分享我对生命的看法，对世界的期待。这个影响如果扩散了，像这样纯良的、热情的人越来越多，那怎么会没有希望？

腾讯娱乐：你从这些年轻人里面得到了什么反馈吗？

钮承泽：有很多年轻人很被感动，终于知道那段历史了，终于知道爷爷的坏脾气是怎么来的，为什么这么古怪。二就是那些已经七八十岁的老先生老太太，搀扶着彼此，或者由孙子陪着去，好不容易有一部电影可以让他们坐在那去缅怀追忆，我觉得一切都值了。要不然你真的很难想象在一个这么蓬勃的中国电影市场里面，可以有这样一部作品。

腾讯娱乐：最后一个不能免俗的一个问题，就是是否能在内地上映的问题。

钮承泽：是，我衷心地期待并相信，内地观众可以看得到。我不能决定，但我是如此纯良、诚恳地面对这个历史，讲两岸之间不可分割的一种情感，过去因为历史的残酷，明明同文同种血脉相连，却不能彼此理解。台湾亦是如此，本省人跟外省人之间也有一些结没有解开。如果我们真的可以透过凝视来面对，我觉得那个结也许可以被解开。

另外，我觉得现在中国一个昌盛的国家，邓小平同志也说过改革开放没有回头路，也许是时候可以去面对这样的历史了。

腾讯娱乐：那对于《军中乐园》你有没有一个剪到不能再剪的底线呢？

钮承泽：我现在怎么知道它会不会被剪？我觉得我不要预设这个。当然因为内地没有分级制度，所以在情欲戏上肯定得有删节，但根本无损我的电影啊。

其他的我觉得是一个态度的问题，而不是细节上的。我觉得他们懂了，就会让我上。